今年創投圈最火的賽道是什么?絕大多數投資人都會告訴你:新消費和企業服務。
但企業服務對一個普通人來說,沒有互聯網產品那么唾手可得,也很難出現瘋狂增長的性感故事。是的,中國互聯網紅利走到盡頭的今天,商戰逐漸爆發在我們肉眼不可及的地方——那些隱藏在知名企業背后、為他們提供服務的角落。
在企業服務中,SaaS(軟件即服務)是吸金最多、被認為最有可能顛覆軟件市場的賽道。ARR(每年經常性收入)能作為核心指標衡量SaaS企業,據業內人士估算,中國SaaS公司約有20家ARR過億。藍湖資本目前是SaaS的力挺者,重金押注該賽道。據他們的說法,他們過去4年投中了其中6家。
2021年7月,我在上海采訪了藍湖資本三位合伙人,包括管理合伙人胡磊、合伙人陳昊輝和魏海濤,和他們聊了聊對SaaS的認知。藍湖資本由胡磊創立于2014年,2016年起逐漸將投資方向集中到SaaS領域。胡磊是Momenta、美菜、去哪兒、Grab這些企業的投資人。在SaaS領域,藍湖投資了Moka、甄云、聚水潭等。他們過去五年積累的認知,與其說是投資方法論,不如說是一些關乎SaaS企業樸素的常識。
藍湖資本的誕生和發展,伴隨中國VC行業向頭部品牌集中化。這使做一家有競爭力、綜合性的小基金變成偽命題。重金押注少量賽道、成為產業上下游的一部分,是一些中小型基金選擇的一條道路。
胡磊管這種趴在產業上投資的策略叫:「站在桌子另外一邊。」
「事出反常必有妖」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什么時候開始有「站在桌子另外一邊」的想法?
胡磊:你看我最慘痛的——Moka——天使輪就認識創始人,說要做ATS(招聘管理系統),我說千萬別做ATS,我跟你講,我研究過了,這個市場環境在中國不存在。A輪又聊了一聊,ATS市場橫算豎算都不大啊,也不投。到B+輪我們不能再讓它溜走,回去補了一槍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這個case讓你學到什么?
胡磊:不要太多地考慮天花板。產品單價是幾位數,潛在客戶規模是幾位數,估個大概就可以了。兩個5位數,捏著鼻子能上;5位數乘6位數,大概是不錯的項目。
本質來講,把握每個公司在每個階段主要矛盾:A輪看產品是不是標準化、B輪看銷售是不是規模化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在投SaaS企業A、B輪上,你們積累了哪些方法論?
胡磊:投資本質在找什么?1、這個東西真實有價值;2、有安全邊際;3、有復利。把這三個東西套到SaaS行業,翻譯一下:有沒有客戶價值?是不是復雜度足夠高、有壁壘?留存率、續約率。
這個賽道好處是成功公司足夠多,特別是美國,可以看到從Year 1到Year 10的歷史軌跡,Year 10通常已經上市。這些公司每年多少收入、多少客戶、燒多少錢,都有數據。我們工作是把容易量化的標尺在哪盡量畫出來,盡調就不在上面花時間,把時間花在反常指標上。看項目就去抓反常的東西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什么叫反常的東西?
胡磊:比如說,這個公司3個銷售就能做2000萬業務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那不是很好嗎?
胡磊:有可能是很好,也有可能很多問題你沒看到。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這個「妖」是什么?有可能是沒有競爭對手,客戶需求很旺盛,銷售轉化周期快,老板見一兩次就能簽合同走人,這都是反常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那說明特別好,為什么通常有問題?
胡磊:3個銷售做2000萬,1個銷售做600多萬,意味著都在做很大的單子。十有八九公司不是在做SaaS產品,就是在做合同交付的東西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這種公司在規模化上會出現很大問題。
胡磊:包括未來銷售的能見度也會有問題。3張大單搞2000萬,明年的3張大單在哪里?你根本不知道。你更加希望這2000萬是靠100張小單做出來,明年我再去做150張到200張小單,按節奏穩健增長,能見度更高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還有什么反常的?
胡磊:還是沿著銷售講,公司告訴你,銷售的費占比只有15%。一般創業公司在前幾年,不可能有這么低的費占比。原因很多,我們盡調就要挖,任何一個項目到你面前盡調時間都是有限的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怎么能關注到反常點?
胡磊:關注反常點是倒過來:知道什么東西是正常的。我們對業務有體感,就會知道什么事情是正常,不要糾結;什么事情是問題,但不是核心問題。要抓主要矛盾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甄云科技總裁姚一鳴說,至少在中國SaaS公司中,只要ARR占比足夠高、留存率又夠高,絕對可以閉著眼睛投。
胡磊:這些指標足夠優秀,是可以閉著眼睛投,但大部分公司沒優秀到那個程度,特別是早期。歷史不夠長,指標也不夠,續約率更談不出來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們基金四個合伙人分兩派,兩個是財務投資出身,兩個是業務出身,關注點有什么差異?
胡磊:投資人通常喜歡看產品界面,去做幾個客戶訪談,但公司可能事先把你套路好;大不了做專家、競爭對手訪談,有時候出來的話未必一致,可能沒法解讀。做業務是,「拿著錘子砸釘子」。
投資人也要搞明白你的錘子是什么,再去找釘子。當年是機會多,錢少,只要在市場你有足夠多的錢,東一錘西一錘,總能錘到。現在機會少了,就拿著錘子找釘子,概率高一些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們的錘子是什么?
胡磊:我們對SaaS軟件到底怎么做,比較熟悉。
SaaS公司,產品、銷售和服務是三條腿走路,所以SaaS真的是Sales & Service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和三個合伙人看上去很平等。
胡磊:還是有點區別的,我的辦公桌比他們大一點。
「融完資后12個月最危險」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這兩年SaaS企業突然火了,對你們有什么影響?
胡磊:有好有壞。對portfolio融資是好消息。但是,融完資后12個月最危險,容易犯很多錯誤。
第二,競爭會激烈很多——過去同行不投的,現在要投了;過去3000萬美金能拿下,現在變成5000萬美金創始人才愿意聊一聊;過去可以盡調3個禮拜,現在3天就要拍出TS。內卷更加厲害。但這是預料到的,競爭遲早會來,不來說明行業有問題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為什么融完資12個月最危險?因為膨脹了?
胡磊:膨脹是心態,最后落在業務會犯很多錯誤。
比較典型的情況,公司融完資會發生什么事情呢?融資一定是吹了點牛的,明年只能做2000萬,跟投資人講至少做3000萬。這個牛要兌現,通常把很多SaaS公司帶到溝里的是:融資前15個銷售,融完資搞成50個銷售。
你招50個銷售,銷售出去打單,會發生什么?有銷售跑到老板面前說,這個產品平時賣20萬,銷售找到一個大客戶、冤大頭,我跟他關系好,找各種各樣理由——我這個單子80萬,但客戶還有些額外需求,順帶做了吧——你是老板,你簽不簽?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不能簽。
胡磊:你不會不簽的。你不簽,非但單子跑了,銷售也跑了。這個單子有可能就飛到競爭對手。
你得簽。簽完后你會發現,銷售跟客戶承諾的,遠遠不是他跟你說得那么多。你進去做根本交付不了,你就上很多研發去做交付。如果你公司有5張這樣的單子,研發全在做交付,公司就跑不動了。該有的產品升級升不上去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遇到這樣問題的正確解法是什么?
胡磊:不要急著找銷售。
單子你要簽,銷售不要急著招——銷售都是短視的——正確方法是沿著既定軌道走,不要給增長設太高目標。這個行業是有規律的。一個正常的SaaS公司,早些年每年漲50%到100%,突然漲到200%,肯定有地方出問題了。
No free lunch。你增速特別快,肯定是很多地方埋雷了。
「千萬不要挑戰人性」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Moka CEO李國興說,SaaS企業更看重組織能力,而不是CEO的個人英雄主義。
胡磊:SaaS業務鏈條太長,需要大家配合做。這是一個沒有秘密的賽道。難點是你能讓一幫人聚集,用還不太高的工資水平,有信仰地做一件事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據你們貼身觀察,SaaS創業者會普遍遇到哪些坑?
胡磊:銷售和交付永遠是大坑。
銷售不僅僅是銷售的問題,要和客戶成功配合。銷售向客戶兜售功能點,說產品有A、B、C、D功能點,就算你能講出競爭對手沒有的功能點——1、不保證能賣掉,因為差異性功能點未必客戶想要;2、就算功能點是客戶想要的,競爭對手兩三個月就追上了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辦?
胡磊:有很多種辦法。比如開發新功能——這個功能是客戶真實可用,而且感受到巨大價值的功能;還是為了銷售去打單更加能說動客戶,但最后不一定會用的功能?其實兩個都需要,交替用。有責任感的投資人,會和創業者不停琢磨這些事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們琢磨出什么行之有效的方法?
胡磊:我們一家被投企業,過去做科技行業,我們做過業務的合伙人問:你全國銷售怎么分布?他說華北占一半、華南30%、華東20%。一般投資人聽過就過了,無感。我們合伙人一聽就說:華東出問題了。所有管理性軟件IT公司華東占一半。
當你新建華東銷售團隊,銷售出去什么單子好拿拿什么單子,要不要這么干?你做科技行業以外的單子,也有阻力,客戶業務場景沒碰到過,研發投入更大,銷售說服客戶過程更長,科技行業有錢,其他行業客戶客單價更低,你愿不愿意用更低的客單價解決更復雜的問題?銷售更痛苦。我如果是sales leader,這不是影響我業績?影響我分錢?這種時候,你派誰去攻堅?這個人為什么愿意攻堅?——這些都是管理上的套路。
解決很簡單,比如這家公司去華南——1、假如最強的是科技行業,先派主力部隊把華南科技行業收割掉。一定要收割,我們不收競爭對手就收了。
2,行業一定要擴,但不能派大部隊,一定要派偵察兵出去。擴行業一定有人犧牲,不能派大部隊踩雷。什么樣的人做偵察兵呢?你不能讓最強的人去做偵察兵,他萬一犧牲了,對團隊影響很大,你要業績中游的人去做偵察兵。
偵察兵不能亂偵察,不能今天做醫藥行業,明天做快消品行業。比如在廣州,你只能拜訪快消品公司,如果拜訪其他行業的公司,一定要銷售主管批準,跟你一起去。給你業績的提成比例可以高一點,保證你的絕對收入,如果你能出單,可能跟原來科技行業差不多,這些人就愿意干了。慢慢去摸索,這個行業是能產出還是犧牲多?犧牲很多就犧牲掉算了,再換個行業摸一摸。這樣,你用小成本把銷售的套路摸出來。
有很多細節問題,很好玩。解決一個又一個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在交付上呢?
胡磊:交付通常問題是這樣:客戶有蠻怪的需求,做還是不做?多少錢你做,多少錢你不做?你自己做還是招人做?
你說我做,因為這個需求有可能以后其他客戶也能用到。那么,你就要派研發去做二次開發,這個二次開發的人是跟交付團隊走呢,還是跟研發團隊走?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交付。
胡磊:不對,跟著研發走。因為這個東西最后是要進到主產品體系。很多這種問題,總在不停做選擇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那么,什么樣的客戶我可以同意去滿足它奇怪的需求?
胡磊:很復雜,你在討論這個問題說明你很難判斷。通常意味著,你的客戶數不夠多,很難判斷是不是普遍性需求。大部分時候,這些公司是會做的,因為想把單子拿下來。
第一,怎樣讓做的成本盡量低。第二,二次開發的人跟著研發,還是跟著交付做,這很關鍵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怎么才能做出一個有差異化的產品?如果沒有差異化,公司會陷入無止盡的低價競爭。
胡磊:為什么Moka對客戶需求反應快——NPS(Net Promoter Score,凈推薦值)是8,行業平均是-20。為什么能做到這個?
Moka有「用戶吐槽群」,公司里面的所有人——上至CEO,下至一線銷售或者客服,全在里面。只要有客戶吐槽,就可以把吐槽截屏發群里,有人跟進、有人解決。如果是普遍性問題,開會要立項,要定時間表,誰牽頭解決這個問題。
一般的公司是怎么樣的?絕對不會有這樣的群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CEO在里面看著煩死了。
胡磊:就算討論也是小范圍。在高管群里,我銷售發一下產品客戶吐槽,產品的負責人就會說,你私信給我就好了,發在群里干什么?這就是企業文化。你有這種企業文化,是絕對不可能做出產品導向的公司。按照邏輯推演,大家都能做出來,但你的反饋周期就是慢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一群人糊弄CEO。
胡磊:大家都想表現,這是人性。千萬不要挑戰人性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們這么深入去了解業務以及業務里面各種人的心理,對投資有什么幫助?
胡磊:業務人和投資人,是東方哲學和西方哲學的差異。西方哲學講邏輯和范疇,這是做財務的投資人視角。東方哲學講人性。
投資是一個art,不能光靠算式、數字就能解決。
4:
「VC有羊群效應」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現在SaaS市場處于什么階段?SaaS這兩年火了,背后宏觀背景是什么?
胡磊:爆發初期。(宏觀背景)我和做業務的人有不同解讀。我這種財務投資人會說:勞動力成本上升,IT設備、移動設備普及,云基礎架構完備。做業務的人會說,是你們VC開始投了,過去做一個軟件產品得燒三五億,VC不投誰敢?沒人敢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為什么VC開始投了?
胡磊:VC有羊群效應,沒有那一兩個跑出來的明星案例,VC是不會一擁而上的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為什么中國SaaS公司,沒有長成像美國Salesforce那么大的企業?未來趨勢怎么判斷?
胡磊:會來的,三五年。
美國大部分SaaS公司,有幾個明顯體貌特征。它的市值或者公司估值創造,value creation,絕大部分是在IPO之后發生的,IPO之后市值至少double。
市值創造是三部分:一是業績增長,二是估值增長,三是兼并收購,兼并收購是很大的一塊。第一個沖出去的人就有本錢去收購后面的,像Salesforce、Adobe、Workday都是靠收購,資本市場給它錢。SaaS公司最難搞的是銷售,一旦有銷售,我再賣一個東西給你肯定容易。SAP、甲骨文都是這么干的:拼命收購。中國還沒有第一批公司走到資本市場,占到這個坑拿著錢去收。但這個事遲早會發生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判斷中國SaaS企業什么時候能走到資本市場?
胡磊:兩三年之內。主干業務足夠好,收購又做得足夠理性,可以出現很大很大的公司。
2B公司大部分不會死掉,困難是怎樣讓自己變得很大。變很大以后,為什么資本市場給它高溢價?因為大家知道這個事情發生概率很低。當一個東西變得稀缺,就會值錢。
在中國,10個billion我覺得是起點,做到30到50個billion都是有可能的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2B企業最恐懼的是什么?
胡磊:2B跑不快也有好處,你跑不快別人也跑不快,所以三步兩步就追上了。容錯性好。
2B不怕說,頭部項目融得特別多,靠資金優勢碾壓你。但是,2B現金流容易出問題,要管理好。公司上來虧個三五年都是有的,就怕沒錢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阿里、騰訊、百度、字節這樣的巨頭親自下場做2B,對創業公司有什么影響?
胡磊:沒有影響。1、大廠比你強的是流量,但跟你沒關系。2、再大的廠2B也要投入幾年才能見效果,最牛逼的人沖在最容易沖業績的地方。3、客戶也未必會選大廠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們投了這么多SaaS公司,對一個成功SaaS創業者有什么畫像?
胡磊:CEO永遠最關注的是客戶滿意度。這是做復購的生意,復購能決定你長期盈利、良性增長。牛逼的SaaS公司解決這一個問題就夠了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我覺得你們投資不是那么看人。你的合伙人魏海濤說:「不能以自己的喜好去投人。」
胡磊:我們很看人。不管我們對業務理解多深刻,成不成70%靠這個人。但不可測因素太多。就像孩子能不能上清北復交,那怎么知道?
不以個人喜好去判斷是說,尊重創業者在產業環境中做出的成績,人事匹配。而不是攙雜過多主觀因素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有沒有一看就覺得不行的創業者畫像?
胡磊:特別「面」的不行。還是相對有salesmanship,會忽悠是重要的。但他知道自己什么是在忽悠。你要跟投資人形成一種默契,大家都知道你在忽悠就不點破了,就怕創始人把自己也忽悠了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們作為一個專注SaaS的基金,如果最后沒有投到龍頭的SaaS企業,你會怎么想?
胡磊:我怎么想不重要了,就失敗了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怎么能保證持續性地贏,未來一定躋身龍頭SaaS企業的投資人之列?
胡磊:首先,我們比別人多一點常識和體感;其次,給創業者持續創造價值,我們會建設一些模塊,比如銷售賦能模塊,讓藍湖本身也像SaaS一樣。
當然沒辦法保證,只能勤奮。我們準備喊口號了——「先有拜訪量,再有業務量」,「一年只有兩季,努力就是旺季,不努力就是淡季」。
喝個酒,口號一喊——沖啊、沖啊。回家睡覺,第二天上班了。(笑)
5:
「比較懶的人就去VC,可以回家吃晚飯」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在BCG(波士頓咨詢)做咨詢4年、GGV(紀源資本)做投資7年,為什么當年想轉型投資人?
胡磊:平均一個咨詢項目8-10周,3-4周大概知道要寫什么。剩下的時間,很小心地把它寫出來——格式,注腳、數字、標點不要錯,用詞不要得罪人,顏色好看一點。如果咨詢干20年,15年都是在調格式和措辭,有點無聊。
我就想,能不能有工作倒過來?做咨詢是我有洞察,用PPT告訴客戶,按照人天收錢。小時就是價值頂峰。一個小時能收多少錢,不可能漲太高。投資是杠桿,我對事情的洞察,靠資金杠桿無限放大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在GGV主要負責投哪個方向?
胡磊:當時GGV沒有明確說投什么方向,主要是科技行業的互聯網、企業服務,游戲不投。10個人吧,都投。
那之前我沒做過投資,既看不懂三張表,也不知道流量是怎么回事。GGV比較包容,我去的時候不認識誰,前一年半沒什么產出,但也沒有很大壓力。今天再一個這樣的人到GGV,是絕無可能的。今天行業內卷比較厲害。
當年有抱負、有能力、身體也好的人都去干PE了。比較懶的人就去VC,可以回家吃晚飯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在GGV投的幾個項目——去哪兒、世紀互聯、Grab,最有意思的是哪個?
胡磊:每一個項目都是一個故事,去哪兒幫我打開一扇門。莊辰超做去哪兒的邏輯,讓我找到了怎樣在汪洋大海找投資機會。他大學畢業后跟著人做鯊威體壇,我當時問他:你為什么要做鯊威體壇?他說2000年新浪最火,再去搞門戶,干掉新浪希望不大。他去看哪個頻道最火。
他想過新聞,當時他做新聞的話,沒準就搞成今日頭條了,但他覺得有風險,娛樂沒什么意思。他覺得體育還可以,體育廣告主也比較有錢,就搞了體育的門戶。
做去哪兒時百度、谷歌最火,把谷歌的收入拆一拆,掙得最多的是金融,他后面還做了金融搜索公司:融360。廣告主第二大是旅游,他就做了去哪兒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為什么2014年從GGV出來創立藍湖資本?
胡磊:打工有點厭倦,接下來10-15年用財務模型可以算出來,想想蠻絕望。不是數字不精彩,只是沒有驚喜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從2014年到現在,中國整個VC環境是不是發生了巨大變化?
胡磊:今天第一梯隊的資金量比第二梯隊大一個數量級,甚至兩個數量級。「紅、高、騰」(紅杉、高瓴、騰訊)三家資金量是深不見底的。當年很難想象。
當年是機會多,錢少。你只要持續、勤奮投總能掙到。你水平高就多一點,水平低就自我安慰:「這個公司20分鐘我就投了。」我每次看到這種報道就想笑,你每個公司都是20多分鐘投了嗎?有些公司40多分鐘才投,說明什么問題?
今天錢太多了,項目絕對數量也比當年多。但是這個錢一稀釋,每一千萬美金掙到的,還是要比當年少很多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怎么把藍湖的投資重心,慢慢放到SaaS這個垂類?
胡磊:2016年,宏觀和中觀環境發生了變化。行業的錢越來越集中,頭部基金越融越大。資金不像過去那么稀缺了,基金品牌越來越重要。做有競爭力、綜合性的小基金變成偽命題。你要有競爭力,而且是小基金,一定是專業性基金。
消費互聯網的流量紅利結束了。2015年我們聚焦到兩個方向:SaaS為主的企業軟件、跟科技相關的智能制造。我們希望選能吃十年以上的賽道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為什么不做個大基金?
胡磊:大基金也是從小基金開始的。
中國和美國基金文化不一樣。很多LP跟我講,美國LP問美國GP通常會問:你擅長行業是什么?回報是多少?他在問中國GP,上來第一個問題是:你的基金有多大?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在VC集中度越來越高的現在,像你們這樣的中小基金怎么存活?
胡磊:在垂直賽道不斷深挖形成網絡效應。以前投資人說,弱水三千、只取一瓢。我過去解讀是大家投少一點,后來發現不是數量問題,本質是你投的都是同一類型、同一行業或者很多屬性是類似的公司,就可控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現在大型VC、PE都在加碼投2B,在和他們搶奪項目時怎么贏?你的合伙人陳昊輝說,有次搶項目花了半年,喝了十斤白酒也沒拿下來。
胡磊:的確他們在品牌上有非常大勢能。我們要重點考核——你就算不是第一個見,至少要第十個見到,你至少和他同一周見到,你至少比他盡調快三天。再就是做銷售工作,要把我們能offer的講清楚——我們對業務的解讀,可以滾雪球,持續學習、持續輸出。這不是簡單資源型輸出,「微信拉群式的投后服務」是我很反感的。
創始人在選基金,也不是純品牌論,還是要看這個事情跟他資源、認知上的匹配度。我們也挺多項目贏了別人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對投2B領域的投資人有什么建議?
胡磊:絕大多數投資人都像我一樣,還是多花一點時間跟業務待在一起,學習曲線會更陡峭一點。我們這種人都老油條,跟投資人混十幾年,混來混去也混不出什么東西來了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60后、70后、80后、90后,在投資上有呈現出不同特征嗎?
胡磊:一般來講越來越保守。60后在干投資的,一定是真愛。90后在干投資,很多是為了掙錢。70后可能兩個都有一點,錢也沒掙到,愛還是有愛的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base在北京的VC,和在上海的VC,你感覺有區別嗎?
胡磊:北京的VC,work level是一伙人,小朋友們經常在一起,吃個飯、擼個串、消息傳來傳去。上海小朋友都是各混各的,至少不會一群人混在一起。
上海VC合伙人們走動得更頻繁,GP經常一起吃個飯、打個球、出去旅游一下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中國VC未來幾年會出現什么趨勢性改變?
胡磊:很難預料,頭部幾個一定會越做越大,尾部也會越來越大,因為錢太多了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會怎么形容高瓴、紅杉、騰訊在今天投資圈的地位?
胡磊:他們是武當、少林,我們努力修煉自己的獨孤九劍。
騰訊新聞《潛望》:你玩狼人殺什么風格?
胡磊:我是屬于裝傻,大忽悠,他們叫我「戰術后仰」。(笑)